我從車窗裏看著西班牙一路的變化。從這個國家的中心馬德里一路前往北部海岸,空曠的土地和放牧的牛群變成了雲霧籠罩下鬱鬱蔥蔥的群山和滿是船隻的閃亮海灣。以前我也曾駕車前往北部,但這次卻是我首度在格塔利亞 (Getaria) 停留。這是個中世紀的漁村,有海灘、葡萄園,還有一座15世紀的浸禮會教堂,用來紀念第一位環球航行者、本地人胡安·塞巴斯蒂安·艾爾卡諾 (Juan Sebastian Elcano)。
時間剛過中午,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熱煙從一處戶外炭火烤架上升騰而起,烤架上的海鯉噝噝作響。一輛海鮮運輸車後站著兩個男人,他們用我從未聽過的語言在交談。他們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聽起來像是3月裏的雨滴輕輕敲打著路面。後來我才意識到,他們說的是一種已經瀕臨滅絶的古老語言。
巴斯克語在西班牙北部納瓦拉 (Navarre) 自治區和貫穿西班牙北部及法國西南部的巴斯克地區流行,它非常神秘,沒有任何已知的起源,與其他任何語言也毫無關係。多年來,這一異常現象語言學家一直無法解釋。
巴斯克大學 (The University of the Basque Country) 位於畢爾巴鄂 (Bilbao) 。該校巴斯克語言研究所教授兼主任佩洛·薩拉布魯 (Pello Salaburu) 表示,"沒人知道(這種語言)源自何方,很多年前學者們就曾研究過這個問題,但是卻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
這種獨特的語言讓巴斯克人感到驕傲。如今,約有70萬人在說這種語言,他們佔巴斯克地區人口的35%。但它也曾是西班牙獨裁者弗朗西斯科·弗朗哥攻擊的目標。在弗朗哥統治期間(1939-1975 年),他強行推廣西班牙語,禁止使用包括巴斯克語在內的其他語言。
在20世紀60和70年代的孩提時代,卡梅勒·埃雷克雷索 (Karmele Errekatxo) 曾在西班牙畢爾巴鄂一個教堂地下室的秘密課堂上課。畢爾巴鄂是巴斯克地區最著名的城市,也是著名的古根海姆博物館 (Guggenheim Museum) 所在地。正是在那裏,她學到了被禁用的巴斯克語。
如今,她是畢爾巴鄂一名老師,在課堂上講巴斯克語。埃雷克雷索說,"語言是一個地方的身份認同,剝奪一個地方的語言,就會讓它消亡。獨裁者深諳此道,因此希望巴斯克語消亡。"
據薩拉布魯介紹,一群家長在1944年創建了一個秘密的巴斯克學校"伊斯卡拉托拉 (ikastola)"。到1970年,這些秘密學校已經擁有8000多名學生。
在1951年的洗禮中,薩拉布魯被要求將他的巴斯克語名字改成西班牙語版本的"佩德羅·瑪麗亞 (Pedro Maria)"。他小時候只會說巴斯克語,6歲時才在納瓦拉 (Navarre) 的一所非巴斯克語學校學到第一個西班牙語單詞。
當時,比利牛斯山脈 (Pyrenees Mountains) 偏僻的城鎮和農場以及比斯開灣 (Bay of Biscay) 沿岸的居民仍然在說巴斯克語,它是許多家庭所知道的唯一語言。但是它在城市裏卻消失了,因為那裏會有告密者向政府舉報說巴斯克語的人。
埃雷克雷索說,"巴斯克語只能在家裏與親人交談時使用。但在城裏,隔牆有耳。"
20世紀40年代的一天,埃雷克雷索的祖母被人聽到用巴斯克語與來自家鄉貝爾梅奧(Bermeo,位於畢爾巴鄂東北34公里處的海邊小村莊)的畢爾巴鄂食品供應商交談。她遭到逮捕,被關進了監獄,被迫交了罰款。在她出獄前,監獄看守還給她剃了頭以示羞辱。
結果,她的祖母沒有將巴斯克語教給她的孩子,包括埃雷克雷索的父親在內。
埃雷克雷索說,"對語言的鎮壓產生了影響,很多說巴斯克語的家庭由於恐懼而捨棄了這種語言。好幾代人都沒有傳承巴斯克語。它的延續戛然而止。"
但是,巴斯克語挺過了獨裁統治時期,正如它歷經數千年依然延續下來一樣。
最近,在西班牙巴斯克地區吉普斯誇 (Guipuzcoa) 省的一個小鎮埃倫特裏亞 (Errenteria),洞穴學者發現了一個古老的洞穴,那裏保存著距今約14000年前的人們所留下的巖畫。巴斯克地區其他有人居住的史前洞穴(包括比斯開灣的 Santimamiñe 和吉普斯誇的 Ekain)可以追溯到距今9000年前。
薩拉布魯說,"當然,我們並不知道洞穴裏的人們所說的語言,但是,除非我們根據證據得出相反結論,否則,我們就應假定它的原始母語與當今的巴斯克語之間存在關聯。"
3500年前,當來自東方的印歐人抵達歐洲,他們帶來了自己的語言,大部分歐洲語言就源自其中。但是,巴斯克語並沒有相同的印歐語言根源,相反,它的"起源完全不同,"薩拉布魯表示。它是歐洲現有的、唯一與其他任何語言沒有任何關聯的語言,他說。
關於巴斯克語來源的一些理論有:巴斯克語和伊比利亞語是同一種語言,或者二者都由同一種語言演變而來。與巴斯克語類似,伊比利亞語(Iberian,伊比利亞東南部地區曾經使用的一種已經消亡的語言)與該地區的主要語言也幾乎沒有關聯。
"伊比利亞語——或者它本身就是幾種語言的組合,擁有不同的文字系統——它的定義與拉丁語相反,主要在以比利亞半島 (Iberian Peninsula) 使用,這裏大致為如今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國。其中有一種文字系統在20世紀20年代被解密。雖然我們不懂,但是我們知道它的發音與巴斯克語類似,"薩拉布魯說。
在被使用的數千年歷史中,巴斯克語所發生的一些里程碑事件距今並不遙遠。第一本用巴斯克語著作於1545年在法國波爾多付梓;第一所巴斯克語學校於1914年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建立(僅30年後便因弗朗哥的獨裁而被迫轉入地下);而巴斯克語在1968年進行了標凖化,為人們使用巴斯克語寫作鋪平了道路。
薩拉布魯說,"最優秀的巴斯克語學者科爾多·米克塞倫納 (Koldo Mitxelena) 曾經說過,'巴斯克語的倖存本身就是一種奇蹟'。確實如此,巴斯克語在既沒有文獻,也沒有人教授的情況下能夠倖存堪稱奇蹟。"
巴斯克語在巴斯克人與自然的親密接觸過程中形成。受環境的影響,他們發明了大量的詞匯來描述翠綠的山谷、巍峨的山峰、藍色的海岸線和更藍的天空。這種語言包含多種描述景觀、動物、風、大海的詞匯——表示"蝴蝶"的方式就有約100種。這種語言仍在部分地區使用,因為比利牛斯山讓它的早期使用者與世隔絶。
薩拉布魯說,"但是我並不認為它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孤立,因為很多人都到過這裏。巴斯克人認為,語言是他們作為一個民族的認同感的最重要特徵。他們不想失去它。"
20世紀60年代,當弗朗哥攻擊巴斯克文化時,恐怖組織 ETA(Euskadi Ta Azkatasuna,意為"巴斯克國土與自由")成立,在其隨後數十年巴斯克地區爭取從西班牙和法國獨立的鬥爭中,有成百上千人喪生。ETA 成員在勒索信中使用巴斯克語威脅企業和個人索要錢財,而他們的支持者也在牆壁上用巴斯克語塗寫支持 ETA 的標語。ETA 在 2017 年 4 月被解除武裝。
埃雷克雷索說,"巴斯克語曾被用作武器。它被政治化,受人利用。有一種看法是,巴斯克語屬於民族主義者,而我認為語言無界限。"
西班牙巴斯克地區是大部分巴斯克人生活的地方。為了保持巴斯克語的活力,當地政府近期發起了一項鼓勵人們使用這種語言的活動。這項活動包括一個可以在線練習巴斯克語的網站。巴斯克地區的學生可以選擇學習巴斯克語或西班牙語,或二者都學。雖然大部分人都選擇學習巴斯克語,但它在公共場合卻很少聽到;例如在畢爾巴鄂的街道,更常聽到的還是西班牙語。
薩拉布魯說,"很多掌握巴斯克語的人反而選擇說西班牙語,這種情況前所未有,讓我感到有些不適。西班牙語和其他語言的影響太強大了。"
在格塔利亞,我所聽到的巴斯克語都是受到其他語言影響的現代版本。我注意到其中的一些發音與西班牙語類似,例如ch(在巴斯克語中寫作"tx",例如"txangurro",意思是"螃蟹"),但是兩者之間的相似之處並不多。例如,"謝謝你"在巴斯克語中是"eskerrik asko",而在西班牙語中則是"gracias"。
在整個巴斯克地區,巴斯克語詞匯出現在路標和大門上,迎接遊客光臨商店和酒吧,其中供應 txakoli(當地出產的白葡萄酒)和pintxos(蓋著海鮮或其他食材的薄麵包片)。曾經被弗朗哥禁用的語言如今出現在電視節目、音樂、報紙和廣播中。
"1975年,當弗朗哥去世時,我認為巴斯克語被視為對抗他的一種標誌,很多人開始學習巴斯克語並把它傳承發揚,"薩拉布魯說道。
巴斯克語會繼續存在下去嗎?
埃雷克雷索說,"我認為會,因為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巴斯克語有起有伏,有前進有後退,不斷發展演變,如同生活本身。"
在格塔利亞待了一天之後,我沿著比斯開灣驅車26公里前往聖塞巴斯蒂安,這座巴斯克城市因其餐館和沙灘而聞名於世。在老城區一棟18世紀的巴洛克式建築、聖瑪麗合唱團教堂 (Basilica of Saint Mary of the Chorus) 的台階上,我聽到一名男子用旋律優美的巴斯克語唱著莊嚴的聖歌。我無需理解這些文字的意思,因為這並不妨礙我欣賞它的美妙。
(BBC)安娜·比東 (Anna Bi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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