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圈在人們眼中不怎麼尊貴。它們是幾何學中的賤民,與棱角分明的世界格格不入。西方文化對圓圈鮮有讚譽。如果我們的項目止步不前,就會有人叫我們"別再兜圈子"。這種批評讓我們暈頭轉向,美國人面對批評就會"圍成一圈"(形成防衛姿勢)。
相對於圓圈,線條和角就很好。我們得到的指導是要走直線,站得筆直,做筆直的射手(坦白正直)或者筆直的箭頭(循規蹈矩)。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筆直地思考(正確思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也秉持這種貶低圓圈的偏見。雖然我經常偏離筆直的窄路(誠實正直的方式),但也總是將自己的走彎路視為個人缺點。我從沒想過圓圈會有優點。直到我發現了布達納特大佛塔(Boudhanath)。
實際上,布達納特(或簡稱布達,博達納特,意為"佛陀之地")是一個村落,坐落在無序蔓延的尼泊爾城市加德滿都。它是這座城市博大寬厚的佛教中心,居住著幾萬名西藏人和幾百名西方信徒。儘管布達納特現在是加德滿都的一部分,但它保留了村莊那種自給自足的愜意。
當我第一次到達這裏時,行李箱的輪子一落到巖石路面上(輪子不停地轉),我立刻就被這個地方的圓吸引了。我看到圓圈無處不在。這裏的生活真的是在繞著一個巨大的棉花糖圈旋轉。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它其實是一座佛塔,底部是巨大的白色土丘,上面是閃閃發亮的金塔,以鮮艷的色彩繪製出無所不見的佛陀之眼。
所有的佛塔都代表佛心,據說繞塔而行可以讓人接近證悟。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候,都有數百人繞著布達納特大佛塔,唸經、撥動馬拉(圓形念珠)並轉動祈禱輪(用金屬和木材製成的圓筒,內有佛經卷軸)。隨著手腕輕搖,圓筒一圈又一圈地轉動,人們一圈又一圈地繞行。
佛教徒喜歡圓形的東西:曼荼羅(代表宇宙的圓形圖),祈禱輪,佛塔。一位皈依佛教的美國人告訴我說,佛教喇嘛眾所周知的拖拖拉拉或許就來源於此。如果一切都是循環的,包括時間,那麼是否守時就只是個視角問題。你可能晚了很多,也可能早了很多,完全取決於你如何看待。
佛教和印度教的中心內容是輪迴,這種幾乎無窮的誕生和重生的循環只有當我們獲得涅槃時才會打破。其他信仰也包含循環的概念,例如伊斯蘭教蘇菲派的旋轉舞:據說教徒在不斷旋轉的過程中離真主越來越近。
像許多西方人一樣,我認為時間和歷史都是線性的。我想像有一條時間線,就像中學歷史課上教給我的那樣,是一條從A點開始到B點結束的直線。然而,許多文化並不這樣看。他們認為時間和宇宙都是循環的,稱之為時間之輪或歷史之輪。這種觀念出現在大量形形色色的文化當中:從秘魯的凱羅印第安人(Q'ero Indians),到亞利桑那州的霍皮印第安人(Hopi Indians),再到提出"永恆復歸"概念的弗里德里希·尼採(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思想。尼採認為,我們的生活以幾乎同樣的方式無限次地重覆著。
在布達納特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線性思維也開始改變,彎曲。這個過程並不容易,所幸我得到了幫助:我的朋友詹姆斯·霍普金斯(James Hopkins)是一位由投資銀行家轉變而來的佛教弟子,長期居住在布達納特。有一天,我在吃早餐時向霍普金斯吐露了我在"兜圈子"上的問題。我最近購買了一個Fitbit記錄器,我腦子想的還是進步和效率。
"終究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他這樣告訴我,那些令人著迷的話語縈繞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
我發現這個概念既誘人,又可怕。如果說無事可做,那我怎麼知道我這種虛無是不是對的?我還發現霍普金斯很奇怪,他一點都不閒。他在黎明時分起牀,冥想,然後繞佛塔,然後又去忙他的非營利項目"孩子們的棉被"(Quilts for Kids)。你自己這麼忙碌,這麼活躍,怎麼告訴我說'終究無事可做'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霍普金斯說一點都不矛盾。他解釋說,外在的行動與內在的靜止之間存在差異。他說,活動,特別是有利於其他眾生的活動,是很好的。
我在布達納特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循環。我每天05:30醒來,用水拍完臉後跌跌撞撞地下樓,從前門出去,加入繞行布達納特佛塔的人流。這個時候沒有遊客,只有我和幾百名西藏人繞了一圈又一圈。步行,感受腳下的土地,吸收這裏的"精華"也就是佛教徒所說的"真如",感覺很好。光線是乳白色的,很柔和,太陽剛從地平線探出頭。
我聽到了轉經筒的咔嗒聲,誦經的喃喃聲,鴿子的撲翅聲,商鋪百葉窗打開時的叮當聲,說著藏語的開懷大笑聲。而且,總能從每個飾品店、茶攤傳出或者由周圍的人大聲哼出這個布達納特的聲音:唵嘛呢叭咪吽。這句六字大明咒是西藏咒語中最有名的一句,字面意思是"向蓮花中的珍寶致敬"。蓮花生長在淤泥之中,但花朵潔淨而美麗。這是一種美好的情操,但我最喜歡的是它用藏語讀出來時的那種顫動。這個咒語鑽進了我的心,我發現自己在念誦它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念。
我不停地走,直到雙腿疲乏,心緒寧靜。繞行是開放式的,隨意的,沒有規定的圈數。這樣的自由也很可怕。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算夠呢?
"你會知道的,"霍普金斯告訴我,一邊不懷好意地笑著。
但我不知道。這是問題所在。我無法放棄我的線性思維模式。當我在佛塔周圍繞行時,我會定期抬起手來看我的的Fitbit記錄器。理論上,這個設備在跟蹤我的"進步"。它忠實地記錄走過的步子(3,635),跨越的英里數(1.68)和燃燒的卡路里(879)。但事實上它沒有向我說明任何問題。我在兜圈子,哪裏都沒去。
這個圈子暴露了進步的假像。在一個圓圈中跟蹤你的進步不僅是徒勞的,而且是荒謬的。這裏沒有直線。布達納特這種地方和佛教這種信仰提出的是這個問題:你會承認這種徒勞嗎?更重要的是,你能接受這個圓圈的荒謬嗎?
在過去幾年裏,我每年秋天都重返布達納特。起初,我注意到了一些很小的變化:開了一家柴燒披薩店,讓我惱火(如果我想吃柴燒披薩,我就不會來這裏);新增了一個標牌,上面寫著"嚴禁使用無人機"。儘管如此,布達納特的許多地方並沒有改變。一位年邁的藏族婦女每隔幾英尺就停下來,伏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拜倒。有一家小店出售"快樂佛教徒用品"。還有我的朋友詹姆斯·霍普金斯。
我每年都設法回到這裏,算不算進步?要是在前一陣,我可能會這樣想,但現在不會了。我只是在重新審視一個小小的角落——不,沒那麼有棱角,只是這個星球上的一個小泡泡,它給我上了一節非常寶貴的幾何課。我又繞回了加德滿都。
(BBC)埃里克·魏納 (Eric Wei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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