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傑作背後隱藏的種族主義訊息


黑色是藝術的開端。從人類覺得要在洞窟巖壁上作畫那刻起,首先就選擇了黑色。早期巖壁畫作的研究顯示,舊石器時代的人類祖先用火從骨頭中熔煉出的黑碳作顏料,從此藝術便有了前進的雙腿。後來黑色在人類文化史中的運用也不斷迴響著其儀式感的起源,並與復活的意義共鳴——將燃燒的遺骨演化為鮮活的藝術。

從古希臘陶器上黑色圖案的平滑輪廓,到三千五百多年後羅斯科教堂黑色覆蓋的幕牆,這種反色彩的色調代表著一種從短暫肉身到持久象徵的轉變。不同於感性的紅,或是陰沉的藍,黑是我們予以文字與字體的顏色。相比於感知,它更是一種我們用於理解的色調。

與寂靜、哀悼、恐怖、怨懟有著表象關聯的黑色,令人意外的,本身實際隱含一種與其表象相矛盾的樂觀主義。從聖經的創世紀到宇宙大爆炸,每一個與世界起源相關的故事,都以一種早已存在的黑色作為後來一切輝煌斑斕的基底。黑不僅是我們開始的地方,它更遠在一切開始之前。沒有黑,就沒有星辰,沒有黑,也就沒有無數英靈的傳奇。

"黑色"一詞的字面就有歷史深意,它可以追溯到原始印歐語的詞源—"bhleg"(含義是"閃光"、閃亮"、"閃爍")。英文的"黑色"也被認為是拉丁語詞根"flagare"(有"火焰"、"光芒"之意)的近親,儘管依照光學理論,黑色是對光的完全吸收。但從深奧的藝術層面來說,黑色天生就是閃耀的。在藝術中,我們只要碰到黑色,我們就要透過表面的哀傷、陰沉與險惡去探尋其內在隱秘的耀眼光芒。

古埃及人關於這方面的洞察非常敏鋭,我們從阿努比斯——這位將亡者魂靈帶到往生世界的神的臉就可以看出來。他是肉身的殮官,是亡靈心臟的秤量者。阿努比斯是一位混血神——人與豺的奇妙混合。他的胡狼腦袋總是被畫家描繪成可怖的黑曜石色,如同肉身製成木乃伊後一樣的黑色,而製作木乃伊正是在他的監管之下。所有尼羅河流域的居民還知道,尼羅河三角洲最為肥沃的淤泥顏色也正是黑色,因此阿努比斯的黑色外形有著兩重截然相反的含義——肉身的脆弱與靈魂的豐沃。

在西方藝術史中,意大利大師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運用光影刻畫輪廓的藝術技巧無人可比擬。他的兩幅作品《以馬忤斯的晚餐》(分別作於1601年與1606年)刻畫出的無邊黑暗正是他對黑色所具備的神奇特質的敏鋭把握。

這兩幅畫作描繪復活的耶穌以隱匿身份來到兩位渾然不知的門徒面前,現身後再突然消失的瞬間。在這兩幅作品中,黑色為這個非凡的場景設定了神聖的基調,也深化了耶穌獨自所穿行的兩個世界之間那道半透明帷布的神秘色彩。

卡拉瓦喬認為,精神的照射愈是深奧,黑色就愈深濃,這可能是從他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先輩兼同名人米開朗基羅(卡拉瓦喬的名字也叫米開朗基羅,卡拉瓦喬是他的姓)學習來的光的手法與畫的技藝。想想看,西斯廷教堂穹頂的壁畫,其震撼人心之處並不只在於穹頂黑色顏料調和到濕水泥中,更是在於壁畫空間中使用了大片的黑色。

回歸黑色本身

復活節聖週期間,西斯廷教堂的燭光會慢慢熄滅,米開朗基羅壁畫的光照與此相呼應(壁畫的第一幅即啟示性地描繪了《創世紀》之始"上帝將光從黑暗分離"),這一對比給生動的黑夜儀式注入了活力。教徒們雖然身處黑暗,但正是黑暗更彰顯出頭頂上米開朗基羅壁畫那一大群人物飽滿肌肉的力量。

儘管米開朗基羅與卡拉瓦喬奠定了黑色極為莊嚴的基調,西方藝術史也有沿襲(從倫勃朗系列自畫像中洞悉人心的凝視的背景陰影到戈雅黑色畫作中引人入勝的怪誕圖案,皆可見到黑色的蹤影),但我們仍要知道,並不是所有黑色的洞穴都是深邃的。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要挑戰美國畫家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絶非易事。惠斯勒的代表作是一副他的母親坐著時的側寫畫,這幅畫作於1871年。因為惠斯勒常發表種族主義言論,以及他非常喜歡批判廢奴主義者。他當然並不會因他親生兄弟對奴隸制度的忠誠而被"污名化"。他的哥哥本人是一位身著灰色制服的南方聯盟軍官,其使命就是維護奴隸制度。但正是這個事實豐富了作品的背景。惠斯勒的母親本人也曾經試圖阻止她叔叔的黑人妻子與孩子獲得家族土地,她自身就是畫作裏具有諷刺意味的被繪對象。反思之下,這幅畫官方名稱——《灰與黑的編曲》(Arrangement in Grey and Black)也似乎有了一些種族主義的意味。

但後世的另外一幅畫作——俄羅斯的至上主義藝術奠基人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創作的《黑方塊》(Black Square,也被認為是最早的抽像繪畫藝術作品之一)卻告訴我們黑色是如何輕易地將精神光輝凝結在一種更為隱晦的寓意中。2015年,對於這一名作《黑方塊》(馬列維奇自稱這幅畫標誌著"存在運動的真正開端")的新研究發現,隱藏在黑色之下有畫家潦草難認的幾個字,帶有種族主義意味的譏諷。

這幾個隱藏的文字"黑鬼打架",因作者無膽不敢完整展示。據信是在暗示一句種族主義詞語——"黑鬼在晚上打架"——出自法國的一位幽默家1897年的一幅黑方塊漫畫。這個令人失望的發現,將這幅作品從一幅先驅性的偉大作品重新定位為一幅令人生嘆的可怕災難,而幾十年來圍繞著這幅畫內在的光芒的有益探究與思考也都化為泡影。

近些年,沿著阿努比斯與卡拉瓦喬,米開朗基羅與倫勃朗用黑色調之光所照亮的黑色之路,美國多媒體藝術家卡拉·沃克(Kara Walker)與英國藝術家亞歷山大(Mark Alexander)以他們自身的才華使這黑色光芒繼續閃爍。自20世紀90年代卡拉沃克創作令人稱奇的剪紙壁畫作品《飄:一位黑人女孩情與欲的浪漫戰爭》(創作於1994年)以來,她黑白對比鮮明的剪紙藝術作品一直以一種滲透之力探究著歧視與厭女等此類主流藝術世界鮮少觸及的題材。

《加歇醫生的肖像》是梵高為他的醫生作的畫像(自從擁有者日本商人Ryoei Saito揚言他去世將與這幅印象派畫一道火葬後,世人就未再見過此畫,這位日本商人後於1996年去世)。亞歷山大對這幅畫的再創作也是一幅大師級的作品,它運用黑色的持久力去復活物理上已消失的作品的精神內涵。在這幅怪誕的《黑色加歇醫生》(創作於2006年),可以看見畫家以其生花妙筆將梵高的繪畫筆觸一一還原,並塑造出那超越時空,在無法可參透的世界中期待的永恆眼神。

倘若卡拉·沃克、亞歷山大等(還有那些當代的藝術家,如波蘭裝置藝術家巴爾卡(Miroslaw Balka)、印度雕塑家高達(Sheela Gowda),他們也不斷豐富著黑色的藝術意藴)都是真正的"黑色"傳承者,都在追尋並共享黑色之恢弘燦爛,那麼我們不得不再提起另一位藝術家。他並不是致力於表達個人的藝術主張,而是希望壟斷黑色的恆久魔力。2014年,一位出生於孟買的英國裔藝術家卡普爾(Anish Kapoor)試驗使用一種極度深黑的黑顏料。他買斷了這種黑顏料的使用權,並且申請了專利。這種黑色叫做 Vantablack(梵塔黑),它的名字VANTA來自於這種物質的化學構造"垂直排列碳納米管" (Vertically Aligned NanoTube Arrays)的首字母。在光學上,梵塔黑材料是一種極度的黑色,光射入後被困其中,無法反射出去,最後轉化成不可見的熱能。

卡普爾宣稱獨家壟斷了"梵塔黑"的使用(前段時間平昌冬奧委會的奧運村一座建築的牆剛被允許使用這種塗料)。這一舉動充滿爭議,他自命為這種"梵塔黑"的把關人,壟斷著這個黑色無邊之謎屋的一隅,由他控制哪些物體或者圖像可以隱匿其中。但若是藝術的歷史會說話,它會告訴我們,黑色像一種文化力量是無法控制的。最深沉的黑應該超越知識產權法的貪婪。黑色,它是人類那道最閃亮的血脈——發著光的墨漬,我們用這黑色的墨汁書寫在歷史天空之上,告訴後世之人:"不要忘記,我曾在這裏!"

(BBC)凱利·格羅威爾 (Kelly Gro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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