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的雙面島嶼:萊斯沃斯島


過去十幾年,希臘萊斯沃斯島(Lesbos)是我真正的避世度假之地。作為一名旅行作家,我遊覽名勝美景時總是在工作,行程按計劃嚴格推進,還得瘋狂做筆記。而在這個離土耳其海岸不遠,充滿田園風光的小島,我總是無所事事,發發呆,吃吃烤沙丁魚,看著波光粼粼、一片湛藍的愛琴海。只要遊個泳,讀本書,日子就相當充實愜意了。如此這般的原因是我總覺得萊斯沃斯島並不是屬於我的島嶼。這是我先生的專屬度假地,它一直都是我先生的地盤。

我的先生彼得出生於一個希臘裔的美國家庭,自1992年以來,他們一家年年都會來萊斯沃斯島度假。儘管沒家族血親生活在此地,但是他們剛上島,在海邊的度假村斯卡拉·艾麗索斯(Skala Eressos)落腳,就立馬有回家的感覺。他們鍾愛漁村裏窄窄的石板路、沿著海邊木棧道那一排樸實無華的咖啡館、岸邊冷峻的石頭以及寬廣寧靜的海灘。

待嫁給我先生後,我也加入了他們一年一度的家庭旅遊。他們年年遵照已確定的常規旅行路線——下榻的酒店:嘉裏尼酒店(Galini);餐飲:帕納伊奧塔(Panagiota)或格斯塔(Costa)連鎖餐廳中的某家;影音娛樂:露天電影院……而且,他們全家都會說希臘語。我只能模棱兩可地跟著點頭或搖頭,就連我和我先生在漁村教堂婚禮的那天也是如此。島上每家餐廳裏的桌布都會以島內地圖的圖案裝飾。而我是通過桌布模模糊糊地了解到這個類似三角形島嶼的地理概況。機場和海港所在的米蒂利尼(Mytilene)在東角,我們住的斯卡拉·艾麗索斯村在島西;而島上其餘的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的區域對我來說還是個謎。

2015年夏天,我與丈夫彼得二人一同去希臘遊玩。那段時間敘利亞、伊拉克和阿富汗等國家和地區的難民成群逃難至萊斯沃斯島海岸的新聞正巧登上國際頭條。超負載的橡皮艇上全是逃難的人們。他們在離土耳其不足十公里的萊斯沃斯島的海岸登陸,那兒離我們居住的村莊有一定的距離。我會說阿拉伯語且去過幾次敘利亞,所以認為自己理應挺身幫忙。我丈夫擔心他反倒會礙事,因此沒有與我同去。我租了輛車就獨自出發了。那次是我在萊斯沃斯島上第一次自己做司機,而不是當乘客。

中轉營區裏,成千上萬的難民等待著警察派發登記表格等文件,他們被草率安頓下來,這些難民營的位置自然沒有標注在餐廳桌布地圖上。我只知道它們分佈在萊斯沃島東邊米蒂利尼附近的地方,但不知道具體怎麼去。在卡洛尼鎮兜兜轉轉,接連五次都走錯路後,我搖下車窗,用我蹩腳的希臘語大聲詢問一個路人:"哪條路是去米蒂利尼機場的?"我對自己居然知道希臘語的"哪"和"路"這兩個單詞略感意外。那人用希臘語答覆我,而我只聽懂了"50米"和"左轉"。

卡拉泰佩(Kara Tepe)是當時被分配給敘利亞與伊拉克難民的營區。說是營區,倒不如說是一個大的停車場。我加入了一隊希臘志願者,幫忙煮麵做午餐。午餐須同時供應營區內的幾百位難民。掌握阿拉伯語讓我能幫忙維持排隊秩序,但凖備食物時還是主要靠打手勢。在營區裏,說英語基本上就夠了。第二批面供應完,難民也基本足以果腹。

傍晚時分,我自認為已輕車熟路,於是自告奮勇帶著一家走錯了營區的阿富汗人去莫瑞亞(Moria)收容營。莫瑞亞營區主要安置來自阿富汗及其他地區的難民。到了那邊,一看到重重高牆上密密麻麻地安著之前軍方裝的帶刺鐵網,我瞬間慫了。這可不是我熟知的萊斯沃斯島。這種場景,我之前根本無法想像。

幾個月後,我再一次獨自回到了島上。2015年夏天,我幫助組建起了一支幫助難民的志願者隊伍,同時根據之前我在難民營幫忙的經驗以及前些年我所了解的關於萊斯沃斯島的知識,編寫了一本萊斯沃斯島幫助指南。但因為形勢更複雜也更嚴峻,我得重新回到島上訓練重整這支志願者隊伍,更新這本指南,並且為難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乘船從愛琴海抵岸後,我突然覺得自己之前設想的宏圖偉業傻氣十足。畢竟,我對這個地方幾乎一無所知。在島上,我開車只會開一條路,只在一個營地幫過忙,另一個營區僅僅是在外悄悄窺視過而已。我都不知道我這次回來將遇到什麼,又是否有能力應付。但是戰勝焦慮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勇往直前!

上島後那個星期,我租了輛車在島上逶迤穿梭,收集各類信息,補充營地接口人聯繫方式,標注難民的停船點、救援點等。一路上,我對這個看起來全新的萊斯沃斯島倍感驚嘆。原先夏日炎炎裏那些遊玩過的地方是棕色的,但一場秋雨過後,它們居然鬱鬱蔥蔥,一片青綠。我看到以前未見過的湛藍海灘和石板鋪路的鄉村廣場,甚至還能看見一整片海,而海的那岸就是土耳其。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停下車後,我會強迫自己跟大家打招呼,說"早安"、"晚上好"。沒有丈夫在旁為我保駕,我只能拋出幾句簡單的希臘語問候作為救命繩索。而希臘人也會拉住繩索的那端,盡力幫助我。他們回答我各類關於營區需求的疑問,給我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會來此地幫忙的緣由等等。他們中許多人往上回溯幾代,家裏也有難民。1919年到1922年希臘王國和土耳其爆發戰爭(即希土戰爭Greco-Turkish War), 1923年洛桑條約簽署後,希臘土耳其間互換人口。約150萬人信仰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希臘人被迫離開自己在土耳其的家園,變成難民。

在這之前,我只在度假的海灘酒店裏見識希臘人對外來人口的包容與好客。但在危難時刻,希臘人民願意幫助這些逃離戰火、逃離宗教與政治迫害的難民,這是一種太令人驚嘆的力量。歷史淵源的驅動下,這種正義的力量是如此強大。沐浴在這樣的光輝下,參與志願活動時,我感覺充滿幹勁。每天都是萊斯沃斯島的人們驅使著我不斷向前。

回程途中,我選擇的最後一站是莫瑞亞營區。整個營區擁擠不堪,滿是泥漿,冰冷的圍牆上又加了一層鐵絲網。情況比我夏天送那戶阿富汗家庭來時更加糟糕不堪。我在營區逛了一個小時,四處分發地圖、信息冊、乾淨的襪子和巧克力等。但是我擁有的能力在此處似乎無處施展,感覺自己所做的事情很渺小,也很無用。

車外,有一家庫爾德人示意我停車並詢問我怎麼去碼頭。幾個月前,我可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是這次我凖確地知道巴士的時間表,並且告訴他們,最後一班已經開走了。若是他們願意的話,我可以載他們一程。到碼頭後,我幫他們買好了船票,並且確保他們吃得飽飽的。在他們登上漫長旅程的下一程的航船時,他們衝我笑了笑,這是他們幾個小時以來第一次露出笑顏。當了一回地頭蛇,我幫他們同時也幫自己重拾了信心。

自那次後,我還自己獨自去過萊斯沃斯島兩次,幾乎已經踏遍島上的每寸土地。這個島對我來說,越來越小。桌布上那張未解的地圖竟被我探索得一清二楚。我腦海里關於這個島的回憶也更豐滿了。現在的萊斯沃斯島,於我,有兩個名字:一個是夏日裏休閒度假的萊斯沃斯;另一個是難民危機時刻鮮活生動的萊斯沃斯。

在這個我全新認知的萊斯沃斯島上,有一些地方帶有"悲情色彩"的標籤,例如:莫利沃斯(Molyvos),那裏的村民要照料沉船的倖存者,及安葬沉船的遇難者;還有莫裏亞營區,它就像一個慢性的毒瘤。但在這個島上,因為有了清晰的目的和共同的初心,我也獲得了許多新的樂趣。正如一個島上的居民為志願者聯盟手冊的題詞所寫到的那樣,"萊斯沃斯是人道主義的大課堂。"在這裏,每去一個地方都會教會我們慷慨與同情。

在萊斯沃斯島上,我的個人經歷太過於深刻,又是只屬於我的回憶。與之前我與丈夫來時全然是兩種不同的狀態。2017年夏天,我們家族再次去到那裏旅行時,我感到深深地憂慮。我擔憂自己是否還能像以前一樣去享受陽光沙灘、烤魚和露天電影?理性上來說,我明白去那裏度假其實也在幫助這個島嶼。因為近兩年,這個島的旅遊經濟因難民潮成了國際大新聞而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但我們真正出發來到"我們"的度假村時,我的思緒好像已從一個度假的島嶼正在偷偷溜往另外一個與難民有關的海島。

沒度假過幾天,我就溜號了。我找到一個志願者伙伴飲茶,同她一起聊近況。這名志願者是一個原籍澳大利亞的移民,她在卡拉·艾麗索斯居住了很多年。(我丈夫的哥哥滿心困惑,問我:"咦?你什麼時候在島上有朋友了?")她狀態非常放鬆,完全不像之前那般緊張。剛開始我還是有點不安,但是跟進了島內的情況後就好多了。我與志願者伙伴聊著難民的需求、志願者動向和村內志願者們的生活,內心的衝突感不再那麼強烈。我在萊斯沃斯島的兩種經歷就此緊密聯結在了一起。

如今,萊斯沃斯島上的每個人都要重新畫一幅個人地圖,依據現狀,與過去和解,重新調整規劃。大家也對自己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去哪兒幫助難民有明確的想法。而對於那家阿富汗人,那家庫爾德人以及成千上萬登陸這個島或只是過境或最後滯留島上的人,萊斯沃斯島都必定在他們的人生地圖上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個島並不再僅僅是我丈夫的度假地。它屬於我,也屬於所有來過這裏的人們。

(BBC)卓拉·奧尼爾 (Zora O'Ne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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